2012年07月09日11:22 來源:《新京報》 手機看新聞
勒克萊齊奧,1940年出生於法國尼斯,2008年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代表作有《訴訟筆錄》、《流浪的星星》、《羅德裡格島游記》、《沙漠》等。
D?sert(《沙漠》)Jean-Marie Gustave Le Cl?zio著 Folio1980年版
Voyage a Rodrigues(《羅德裡格島游記》)
南京這一天的氣溫很低,頭一天才下過雨,勒克萊齊奧還是穿著他那雙大涼鞋,只是加上了雙襪子。我們一起往他住的酒店二樓走,許鈞問他“喝茶還是咖啡”,他說“我要喝雨花茶!”。這次來南京,是為了參加南大的110周年校慶,見他的前一天下午,他剛做了主題為“文學的世界性”的演講。對年輕人、對教育,他都懷有極高的熱情,他也認為讓盡可能多的孩子們受教育是知識分子的責任之一,而他也是這麼去做的。我們的談話從文學展開,涉及到流浪、家、童真、語言……結束的時候他在《流浪的星星》扉頁上給我畫了一顆小星星,他說:“你要勇敢地往前走。”
“在戰爭裡,真正拼命的是女人”
新京報:你的很多書裡的主人公都是個十幾歲的小姑娘,她們一派天真,對這個世界理解的都是美好,但是之后她們不得不長大,再去面對許多不美好。
勒克萊齊奧:小說當然和現實結合在一起,我寫這樣的主人公,一部分原因是我女兒的成長給了我靈感,我有兩個女兒,她們成長要面對的東西有三個方面,第一是學業、第二是前程、第三是感情生活,總結起來就是,情感生活、精神生活和職業生活,具備這三者很不容易,所以我們要特別關注她們的成長。
新京報:《流浪的星星》裡的主人公艾斯苔爾17歲時不得不離開她的家鄉,她說,“我討厭旅行,我不明白為什麼有人喜歡坐火車、坐船,我寧願永遠呆在這裡,看鳥、看星星,做夢。”但是這本書裡的每一章開頭,都是她不斷地從一個地方離開。
勒克萊齊奧:這個並不矛盾,一個人有的時候為了有一個安靜的生活,看鳥、看花,不得不離開。戰爭期間首先受害的是女人,戰火蔓延,她們要逃難,要離開家鄉,你不得不做這個,這些跟我個人經歷有關系。戰爭爆發時,我媽媽帶著我一歲的哥哥和才剛剛出生的我逃難,我是英國籍,當時在法國如果被抓到是要投到集中營的。我媽媽逃難過程裡常常躲起來,每天早上在鄉村的田間向人家要飯,來養活我們。在戰爭裡真正拼命的是女人,她們還要養活孩子,我父親當時在非洲,反而沒有經歷這樣的生活。艾斯苔爾17歲,這個年齡是幻想的年齡、是尋找心愛的小伙子的年齡,但是小說裡她又不能。
新京報:而且她還要面對種族歧視。
勒克萊齊奧:你說得很對。
“太陽並不是照在每個人身上”
新京報:這本書裡你重復了多次這樣一句話——“太陽是照耀在每個人身上的。”這是什麼用意?
勒克萊齊奧:這和當時一些歷史有關,我查了一些資料,還有當時的報紙。當時以色列國成立,阿拉伯人不得不離開。有個老人就說:“我為什麼要離開這裡呢?太陽照耀在所有人的身上。”實際上我是反過來去說,太陽並不是照在每個人身上。
新京報:《沙漠》裡的主人公拉拉也是不得不流浪的女孩,她會躺在沙漠裡看著天空,覺得星星在高點移動,慌忙四走,很像人們在逃跑。
勒克萊齊奧:沙漠更是這種景象,《流浪的星星》不光是個書名,也是秘魯的一首民間歌曲,歌曲裡就說,因為要打仗,人就像流星,沒有一個安定居所。這種情況對沙漠裡的人更是如此。特別是拉拉,看到天空,看到流星,想到自己的狀況,永遠沒有定所的人實際上一直在尋找。這種狀態可能每個人不一樣,但是尋找家的感覺每個人都會有。我的家庭也是這樣,我由於戰爭、經濟狀況,不斷離開家,在法國時找父親都找不到。我的夫人吉米婭是摩洛哥人,是沙漠的女兒。我們不得不經常出發,去尋找我們自己的家。到現在為止,我們還在尋找一個家。
新京報:你不覺得,你在哪兒,家就在哪兒嗎?
勒克萊齊奧:確實,就像英語裡說的,“你在的地方就是你的家。”但是你得考慮到我們的遭遇造成我們幾乎沒有故鄉,再也回不去了。戰爭對人的影響,我要在小說裡寫出來。
“就是現在,我要關注的還是這些邊緣的人。”
新京報:《沙漠》裡有個男孩叫拉弟茨,他是一個小偷,被迫的,但是他一點都不覺得當小偷是不對的,他還讓拉拉加入他們。他不得不過這樣的生活,他也接受這種生活,這也是戰爭中對孩子的傷害嗎?
勒克萊齊奧:小說有時描寫的現實生活,就是現在,我要關注的還是這樣的孩子,邊緣的人,沒有融入社會的人,沒有機會上學的人。在法國有這麼一些孩子,從羅馬尼亞過來,不能融入社會,他們本身不惡,對他們我很同情,也關注他們。薩科齊當總統時,把這些孩子集中,再遣送回國,這真是法國的恥辱!這些孩子已經在他們的國家沒有家了,被父母和社會拋棄了!我希望新一屆法國政府能夠關心這些孩子。
新京報:這是個題外話,我記得薩科齊對文學也很不屑?
勒克萊齊奧:是的,他確實這樣,但他那屆政府也是有責任的。
新京報:你有個短篇《三個冒險家》,講了三個女孩的故事,故事最后,你說讓你最感動的是最后一個叫阿裡斯的女孩的故事。但是第二個女孩羅莎,才是幫助這些沒有家的孩子的人,為什麼你最感動的是阿裡斯?
勒克萊齊奧:你讀得很細,這三個故事實際上都是有原型的,她們有的已經離開了我們。這三個人我都喜歡,但是讓我感動的是阿裡斯,這是我的姑姑,是我父親的同胞姐妹,她當時在毛裡求斯出生,我特別喜歡她。人有兩種,有的是行動派,有的是思考派,我的姑姑是后者。我小時候她經常鼓勵我寫作,她自己也寫作。去年我的新作《腳的故事》發表,在其中一篇短篇小說裡,我把我姑姑的小說片段嵌了進去。她的思考一直打動著我,對我影響非常大。她生活貧窮,沒有錢,終身未嫁,但是她充滿愛、也充滿幽默。家裡的人曾經湊錢給她寄過去,她用了一部分,用其余的錢買了一個中國的雕像。家裡人問她“你買這個做什麼?”她說,“至少讓我家裡有一樣美的東西啊!”
“作家應該試圖挑戰新的東西”
新京報:阿爾塔尼,就是那個和拉拉在一起了一段時間的男孩,他不會說話,但是他和拉拉交流又是沒有問題的。你怎麼看語言在生活裡的作用?作為作家你又離不開語言,語言是一種必要的存在嗎?
勒克萊齊奧:這個問題非常好,語言當然在交流中是必然的存在,但是人的交流不僅僅靠語言。人除了語言,還有情感、本能的表達。通過其他方式表達,可能有時候不像語言那麼理性。但是如果說到文學,文學一方面使用語言,另一方面企圖把人類感情中本能的、情感的東西在字裡行間表達出來,比如韻律、節奏等,作家就是試圖做這樣的努力。
新京報:你的語言很有詩性,但是日本詩人谷川俊太郎說詩是“前語言”,就是語言產生前的語言。所以當我們把文字寫下來的時候,是不是已經對語言是一種限制了?
勒克萊齊奧:我最近在寫一部小說,主人公是一個傻孩子,這個孩子因為智商很低,他所使用的語言跟我們完全不一樣。作為一個作家,要試圖把這個孩子的語言和他感知的世界寫出來本身就是挑戰。對現有語言系統,要怎麼超越?我們用同樣的字肯定要賦予新的意思。這個智障的孩子不知道什麼是貴什麼是便宜,也沒有暴力非暴力的概念,我對這個非常感興趣,我想進入他的世界。作家應該試圖挑戰新的東西。
“一個老人能相信年輕人,說明他還沒有老”
新京報:拉拉特別喜歡蒼蠅,你也喜歡蒼蠅和黃蜂嗎?
勒克萊齊奧:你這個天真的問題,像拉拉一樣本身天真。拉拉對任何生命都感到好奇,她看到的所有生命形式、所有生命力,她都覺得驚喜。
新京報:你很珍惜孩子童真的部分,但是很多人長大之后這個童真就沒了,眼白從藍色變成渾濁的黃色,面對這種失去,你會不會難過?
勒克萊齊奧:對我來說,就是在寫作體現。保持童真非常重要,如果一個人沒有童真,覺得自己是過來人了,反正自己寫了也沒有人聽,那就沒有寫作激情了。作家如果想要保持好奇心和激情,那保持童真是非常重要的。我特別喜歡老舍,他首先很誠懇,他不能為自己是誰而請求“原諒”,但他會祝年輕人好運,讓他們繼續往前走。
新京報:但是他都沒有足夠堅強到能活下去,是不是也挺脆弱的?
勒克萊齊奧:確實是的,人很脆弱。但他又是很堅強的,他心裡依然存在希望,一個老人能相信年輕人,說明他還沒有老。人成長過程中理解成人世界是很難的,但童真世界給了我啟示,孩子們善於笑,善於尋找樂趣,人就是在這個過程裡不斷長大。
“關注底層人群,是文學的使命之一”
新京報:我知道你很喜歡普魯斯特的那句話——沒有想象,隻有記憶。可以把你的所有作品看成是你的記憶之樹嗎?
勒克萊齊奧:這個比喻太美了,我很認同,你想想,我們的創作就是記憶之樹,第一是記憶要有根,第二不僅僅是根,還要生長,生長了新的枝葉,就是新的東西。在記憶的根上,從創作上尋找新的不同,這就是創作。
新京報:你希望自己更多關注底層人群,但是可能這些人並不會讀你的書,你怎麼看文學的現實意義?
勒克萊齊奧:你說的是實際情況,但是並不意味這樣我們就不去關注他們。他們並不是不想讀,是因為接觸文化需要有時間,要有經費。就像我的國家毛裡求斯,到現在為止還有30%的人不識字,我們買了活動圖書室,買一些書,免費讓他們讀書,學寫字。這是受過教育和有文化的人的使命。
新京報:這真的很了不起!
勒克萊齊奧:我們還在助學,比如我們在毛裡求斯認識一家漁民,父親的身體不好,家裡生活很困難,有個9歲的女孩叫瓦內莎,特別聰明,我們就想辦法幫助她上學。但我們也並不是說要像烏托邦那樣,而是從小事做起,讓大家得到教育、有文化,那就很好。我們還買了大的集裝箱,改造以后放在居民區,孩子們可以把書放在裡面,他們有了安靜的看書環境。如果有一天你到了毛裡求斯,你一定會遇見瓦內莎,一定能看到她的學習在不斷進步!(記者 姜妍 感謝南大許鈞教授現場翻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