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期本應從容寬鬆,秋季的假期更當如此。溽暑已過寒冬未到,勞作一年之后顆粒歸倉,仰觀則碧空如洗,環顧則秋實遍野,內省則此心澄澈坦然。時間變化帶來空間的變化,如果說灼人的盛夏是狹窄的,那麼高爽的金秋就是博大的。秋的金光掃過之處,一切都寬大了。空間寬了,人心也寬了。深秋時節,天上分明飄著無垠,地上依稀橫著廣袤。就是人與人之間,經過一夏天的熱絡,也浮動著難得的寬鬆。
今年秋季國慶中秋聯假空前之長,本該夏去秋來風景異、難得浮生八日閑。不成想中國從南到北又是一番全球奇觀,你看數億龍的傳人不知收到何方急急如敕令,突然惶惶然不可終日,滿臉焦灼地南來北往,似乎前有堵截后有追兵,把個神州大地擠得無立錐之地。這學期我從美國帶來25個學生在華游學,黃金假期本想分組暢游中國,至節前幾天,竟然沒有一個人買到火車票,隻好遙望火車站前長長的隊伍,感受文化差異的撞擊。
眼前有景道不得,志摩題詩在上頭:“ 艷色的田野,艷色的秋景,夢境似的分明,模糊,消隱,——催催催!是車輪還是光陰?催老了秋容,催老了人生!” (徐志摩《滬杭車中》)此詩倒真應了今年“秋運”之景。你若問秋運大軍何事乃至於此,是游子歸鄉還是進京趕考?匆匆過客中必有一位仁兄疊起兩指,道出兩字曰“度假”。此兩字本是熟語實情,卻又生疏得讓人感受如同霹靂弦驚,因為度假兩字和“催老了秋容”的此情此景形成莫大諷刺與反差。
中國古人度假講究個逍遙,或約上酒朋詩侶泛舟蘭溪,再不濟在家高臥,來個草堂秋睡足,沒准還能趕上個窗外日遲遲。外國人度假也尋個自在,美國國慶7月4日隻有一天假,如靠近周末則連休三天。這三天有人垂釣、有人野餐、有人睡覺,有的城鎮有民間游行,絕無中國“催老了人生”的奔走。至於年假,美國人比歐洲人少,根據單位不同或工作年限不同,一般一年有兩到五周假期,放假時間自己和單位協商,沒有一個全國大旅游的共同假期。
中國陷入“春運”與“秋運”交通大阻塞原因有二,第一自然是國家規定國慶和春節全國一律放長假。據說這會推動消費。 其實細水長流,把消費平分到一年照樣拉動消費,游客得了從容,也免得旅館大漲房價。二是中國文化中的從眾心裡: 縱觀華夏大地,買車則全國買車,買房則全國買房﹔小升初則家家有子考奧數﹔你秋天旅游我就不能在家看書﹔你春節探親我換個時間就是不孝。
中國社會的焦慮擁擠來自“千軍萬馬過獨木橋”,隻見橋窄人多你推我搡,既少有人敢於游泳過河也少有人願意在河邊徜徉。老子說:“眾人熙熙,如享太牢,如春登台。我獨泊兮,其未兆。”說的是名利道上眾人熙熙攘攘擠成一團、如同去參加盛大的宴席,如同春天裡登高台望遠,而我卻獨自淡泊寧靜(老子稱之為“獨泊”)。如此看來,國人自古隨大流的多,特立獨行的少。時至今日,與其天天奢談民生人權,不如國家鼓勵多樣化的行為方式,社會接受些許“獨泊”之人。果真有這一天,人們自己的空間多些,別人的壓力也小些,出行也會鬆快些,不至於催老了秋容,催老了人生。
(作者為美國卡爾頓大學教授)
《 人民日報海外版 》( 2012年10月01日 第 01 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