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汝為發現,這個顧問找對了:“過去旗人怎麼梳頭,現在人懂得不多了,書裡也沒寫細致,但是電視畫面上就要很清楚。李濱聲就在劇本旁邊給注上,過去女人梳頭是個什麼樣的動作,要把條子含在嘴裡再梳后面的頭發等。”她還感慨京味有賴於生活的積澱,如果拍《四世同堂》時識得李濱聲,作品質量肯定還能更上一層樓。
民俗之外,李濱聲還對京劇痴迷不已,3歲就哼上了,一輩子沒放下,古稀之年還辦過個人專場演出。上世紀90年代初,他與人合著了《葉盛蘭與葉派小生藝術》,其中收錄的葉盛蘭代表作《羅成》的演出台本,就是李濱聲在上世紀40年代觀摩葉盛蘭演出的實錄。
“我還想演一場戲!”這是他的願望,而且至今操練起“家伙”來依然有板有眼。
他畫戲。由於懂戲,此間的門路了如指掌,所以他的戲劇畫不僅有畫的風情,更有戲的風骨。何況,在他看來,京劇是寫意的表演藝術,各種藝術手段都夸張運用到了極點,其本身的唱念做打、服裝道具無不有著漫畫元素。
他畫魔術。身為業余魔術愛好者,他沒法像專職魔術師那樣擁有大型的道具,可以滿台騰挪,盡情展現障眼的魅力。於是,他就畫,釋放著內心的渴望。
他畫民俗。他畫“老北京”喝大碗茶時的情景,他畫舊時燕京兒童的發式,包括歪毛、淘氣、三星、四喜、馬鬃、朝天杵、天齊廟、草帽圈、帽纓子、馬桶蓋,並著有《燕京畫舊》,至今北京文史研究館編輯的《文史北京》雜志上還經常有他的畫作“出沒”。
可想而知,李濱聲的日子過得多麼充實而多彩。但這樣的感慨有時難免“文不對題”。
他能畫,“大躍進”時期被委派到一個村庄畫壁畫,並且是“命題作文”,要吻合兩行“詩句”的意思:“人民公社好處多,牛群滿山坡”。山鄉的牆都是石砌的,凸凹不平,好不容易才畫出了“滿山坡”的量感。哪知道一番辛苦,還是被定性為有意攻擊“大躍進”,因為他忘了浮夸,當時畫牛要畫得跟大象一般才算是“寫實”。結果是招來一場大批斗。
他能唱,“文革”期間,革命樣板戲風行。某天晚上,“右派”李濱聲和“同道”一起觀看了電視節目《智取威虎山》。翌日展開討論時,李濱聲暗想,畢竟自己學過而且演過京戲,這是個機遇,要對樣板戲來一番“大贊大頌”,以示脫胎換骨改造的決心。
他談及這部戲的末場,楊子榮一槍把匪徒打死在椅子上的表演精彩非凡。如果這時他順勢打住也就作罷,偏偏他開始“掉書袋”,說這場戲比起傳統戲《界牌關》也叫《盤腸戰》中的羅通躥上桌子的難度大多了,“因為《智》劇是椅子,面積小,又有靠,躥上椅子必須准確地把兩腿插進兩邊空檔才成,稍有偏差就會失敗甚至出危險”。
“同道”覺得他不愧是專業人士,讓大家深入認識到了“藝術”的精微之處。誰想到沒過幾天,李濱聲的這段點評被定性為“放毒”,理由是樣板戲是從無到有,按照他的說法,楊子榮的這個動作就有抄襲之嫌,這不等於說樣板戲這個“新瓶”裝的還是“舊酒”?
“我一聽此言,頓時耳膜隆隆作響,仿佛聽見滾滾雷聲已經從不遠的地方響起。”在一篇追憶文章裡,李濱聲這般表達自己當時的心境。
第二天,針對他這番言論的大字報滿牆皆是,斗爭會一開就是半個月。
老舍輕輕地做了一個響舌,接著說:有一句老話你聽說過嗎?慢工出巧匠
22年的右派生涯,帶給李濱聲的苦楚一串串。不過,好處也有。他說1957年前,自己熟悉的北京不過是城區裡的風俗人情、傳說掌故。后來他被送往郊區、山區勞動,“眼界豁然開朗,見所未見,聞所未聞”。
關鍵是他學會了不少田間和山鄉勞作的技能,包括管理果樹、打眼放炮、鑿山開石、趕牲口等。他還練就了相當於五級架子工的本領,這有利於他后來旅游時爬高賞風景,拍照片。
現在的戲劇沒法說了。廣為流行的“變臉”,原本是川劇《白蛇傳》中“五彩鐃鈸”的特技,並且跟劇情關系密切,節奏也快,堪稱絕活。如今的“變臉”已經走進大小演藝場所和餐飲、洗浴中心,這些表演大都以變的次數多來取勝,無法給人以美感,“面部看不出還有鼻子,在‘盔頭’下,圓乎乎的,好像扣了一隻葫蘆瓢。特別是在十多層甚至更多層的面具下,演員艱難呼吸,抽動面具起伏不定,不僅形象不美,更使觀眾揪心,失去‘變臉藝術’,成為可憐的賣藝了”。
京劇沒法說了。演員多,觀眾少,而且演員的培養隻想著主角,全心地培養尖子,敲鑼的、打鼓的、做衣服的都擱置在一邊不聞不問了。
臉譜沒法說了。他拿起一隻瓷碗,上邊就印著京劇臉譜,“到處都是,濫極了,根本不對,整個都不對,完全成了工藝品,不管懂不懂戲都來畫”。
漫畫沒法說了。假繁榮,漫畫是要畫思想的,是要評述世態的。如今都奔“卡通”去了,但這些卡通作品止於技巧,欠缺幽默構思,尤其是在風格上缺乏中國味,“遺忘了祖國故土的文明與文化”。
現場作畫的方式沒法說了。繪畫不是表演藝術,即興偶然能出點東西,但畫畫這事你得想畫才能畫,大庭廣眾之下隻能是耍兩筆,真正地成了“急就章”。
電視電影沒法說了。以老北京為背景的影視作品不少,為了突出“京味兒”,常常讓“兔爺”、“風車”、“大糖葫蘆”同處一個屋檐下,熱鬧倒是熱鬧了,但犯了“拉郎配”的毛病。事實是,“兔爺”隻有中秋節前四五天才有賣的,八月十五傍晚“兔爺攤子”就不見了,所以北京民諺有“隔年的兔爺——老陳人”之說。而風車和大糖葫蘆隻有在正月正廠甸廟會上才有賣的,平時不見。
“打假是時代的需要!”在他的眼裡,有太多的“假”需要打。
還好,有些東西在他心中凝固成了永恆,而且還值得“說上一說”。
他創作過一幅《滿不在乎》,內容是公交車上,有個胖男人坐在“孕婦席”上,拒絕給真正的孕婦讓座。報社一位同事主動“對號入座”,認為自己的形象被“盜用”了,畫中人就是以他為原型,憤而提出抗議,幾番解釋才肯罷休。
事后老報人左笑鴻告誡道:畫畫、寫文章批評人,不宜夸張其生理特征,這樣才能體現“對事不對人”,與人為善。
上世紀50年代初,北京市文聯設有一個大眾文藝創研會,老舍擔任主席。每周都有活動,老舍還為大家批閱習作,把好文章推薦到報刊發表。有一回,李濱聲拿著幾篇文章請老舍提意見,其中的一篇用了個筆名叫“管如飛”。老舍不解,李濱聲急忙解釋道,自己寫了好幾篇,心想萬一同時採用兩篇呢,就換了這個筆名,表達求“快”之意。
老舍輕輕地做了一個響舌,接著說:有一句老話你聽說過嗎?慢工出巧匠。
上世紀80年代初,北京市在全國率先成立了“關心青少年教育協會”,“青少年”三個字前面原本有“失足”兩字,在兒童教育家孫敬修的倡議下,把這兩個字給刪了。
李濱聲加入了這個協會。有次他們到監獄探望服役人員,一上台,年事已高的孫敬修朗聲說道:“朋友們,孩子們,我們來看你們來了。”
他還粗略記得孫敬修接著說道:你們原來都是好孩子、好青年,不慎害病了、跌跤了,有的病還不輕,有的傷還很重。現在你們住進醫院,這裡有多好的醫生、多好的護士,幫助你們治病。要吃藥,有的還需做手術,不動刀剪的手術去割除身上的惡瘡、思想上的毒瘤,難免會疼的。為了治好病,醫好傷,你們一定會很好配合大夫,很好接受護士護理,我相信大家都會積極告別昨天的……
“他有著博大的愛心。”李濱聲視孫敬修為做人處世的恩師。
或許正是由於這些長者的言傳身教,讓李濱聲的人生路上充盈著別樣的風景:恰似一幅漫畫,有鋒芒有力度﹔又好比一出戲,有著純正的韻致、道地的承傳﹔還宛如一場魔術,色彩斑斕,驚喜不斷﹔更像是一首古老的歌謠,越品越有味道。(光明日報記者 王國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