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地雷阵”
日本福岛核事故新闻一出来,“我心里想,我犯罪了。”韩正发对《中国经济周刊》说。
他是望江县磨盘村的村支书。
磨盘村与对岸江西省彭泽县的湖西村,中间隔着一条长江。两个村之间往来密切,不仅有私人之间的姻亲朋友关系,还有村集体的经济利益往来关系。两个村联营办一家轮渡,往来于长江两岸之间。
韩正发与湖西村的村支书私交甚笃。2006年,湖西村的村支书找到他说,要到这边来做民意问卷调查,想让他这边配合一下。“我说,你怎么不让彭泽县政府和望江县政府沟通一下?他说没有那个必要。”
韩正发答应了。
磨盘村的乡村医生洪增智接到通知,带上身份证去填问卷。严格按照指定的要求在问卷上打钩,他就可以领走一包洗衣粉和一瓶洗洁精。
他被要求在核电站建成后对身体健康的影响方面选择:“没有”。
洪增智很气愤,当场撕毁了问卷。
那时候,他对发生在20年前的前苏联切尔诺贝利核事故的新闻仍记忆犹新:核电站周围1000平方公里的地区遭到放射性污染,数十万人被迫撤离,生灵涂炭。
作为一名中医,他的第一反应就是:这个核电站若建成,将会对他们的健康带来威胁。
“3.2公里,距离我们太近了,对整个长江中下游肯定存在隐患。核电站污水往哪里排?长江下游有安庆、芜湖、池州、童宁、马鞍山、南京、镇江、上海。这么多人的吃水问题怎么办?核辐射对人体的危害究竟有多少仍然是未知数。”
他所考虑的灾难的可能性相当具体:例如,长江可能发生干旱断流,恐怖分子可能突然袭击,“万一发生战争,人家一个导弹打过来,也不是没有可能的”。干旱也是经常发生的。
“从江那边过来做调查问卷的江西人以及我们磨盘村里的村干部都对我进行围攻。”洪增智说,就连村民们为了一包洗衣粉和一瓶洗洁精,也一起来反对他,“我当时有一种望断天涯路的感觉,周围都是一片反对之声。”
韩正发与他吵起来了,“我当时只觉得他很不给我面子。”韩说,两人原是好朋友,经过那件事之后,两个人就很少往来了。
“我不就是一傻子吗?洗衣粉和洗洁精没有搞到,还总是遭报复,我这不是一傻子吗?”据他说,自那以后,他遭到了来自乡镇一级政府官员的打击报复。“村干部把我的医生考评分数打到最低,我原先是华阳镇乡医协会的秘书长,那个事件之后第二年,我在换届中被撤掉。”洪增智甚至怀疑,两个行政区域的官员私下之间是否早已达成默契?“整个山都被拉平了,那么大的动静安庆怎么可能不知道?”
但韩正发坚持说,是江西方面直接找的他,上面不知道。“第二天,我到镇里去汇报,被骂得要命。”
后来,望江县政府的《请停报告》指责彭泽核电项目进行的民意调查“走样”。“在望江县、乡两级政府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民意调查存在明显局限性,不能全面反映民意。”
在日本福岛核事故之后,韩正发越想越不对劲,“江西有那么长的长江岸线,为什么选址偏偏选在江西省的最末端?”
“彭泽位于江西的最下游,安徽的最上游。换句话说,如果这座核电站真的在安全上出了事故,江西人毫发无损,而蒙受灾难的将是长江下游两亿以上的人民。当然,蒙受灾难最重的是我们望江县,因为在它的10公里范围内我们农业的高产区,也是我们的工业集中区,人口的密集区,而且是我们农业灌溉及饮用水的唯一水源。”汪进舟很气愤,直骂缺德。
“为什么在彭泽核电项目上我们要‘较真’呢?除了我们是最大的受害者之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它是在长江流域所有核电项目中进展最快的。只有把它拉下马了,其他21座才能下来,它若能上马,其他21座都可以上,长江流域都大同小异。”方光文他们对长江流域的核电大跃进颇感担忧,“整个长江流域22家正在排队申请的核电站,每一座都是一颗定时炸弹,万一哪边出了事怎么得了?”
“这么多核电站建起来,到底哪一座会出问题,什么时间出问题,谁都不知道。安全是相对的,不安全是绝对的。”汪进舟说,站在望江人的角度,他们希望的是绝对安全。
何祚庥在接受《中国经济周刊》采访也认为,需要把那种“千年一遇”的偶然事故也考虑在内,否则就不能“确保”核电事故不再发生。而且这种“确保”,必须“绝对”确保,而非“相对”确保。例如,恐怖分子袭击、天外陨石袭击、极度干旱……都应考虑在内。
“万一出现极度干旱、水源枯竭,将产生特大核安全事故!例如江西省的彭泽地区恰好在去年遭遇大旱,人畜吃水都发生严重困难,怎么可能在这种地区建造核电站?”由于无法绝对确保事故不发生,何祚庥坚决反对在内地建核电站。
但国内核电领域的一位权威专家在接受《中国经济周刊》采访时表示, 中国核电厂的选址已经非常严格。“核电厂附近不能发生地震,没有断裂带,不能有海啸,不能有洪水,不能有龙卷风,不能离火源很近,天上不能有飞机航线,人口不能靠近大城镇,要靠近接电的用户。而且,核安全方面的法律非常具体,也非常严格地执行。”
他认为,民众对核电的恐惧以及对安全的诉求是可以理解的,并且应当得到重视,但也应当保持一定的理性。“这种恐惧往往会导致非理性。例如,不是说一个地方发生过地震就不能建核电站,而是说厂址不能在断裂带上,不能发生很大的地震,要评估未来可能发生的最大地震。”他告诉《中国经济周刊》:只要不出大事故,核电厂正常运行时的放射性比火电厂还小;污水的处理也已经很干净了,远远低于环境保护的要求。“因此,现在是全力确保核电不出大事故。”
2月末,上海核工程研究设计院院长郑明光表示,受相关部门委托,上海核工院近期对环评报告进行了二次核查,结果认为,彭泽核电厂址选择环评不存在问题。
这个结果显然不为望江方面所接受。方光文他们继续提出需要与核电项目没有利益关系的第三方进行调查,因为“上海核工院是彭泽核电雇用作为前期提供技术支援的单位”。
命重要还是钱重要?
2011年,福岛事故发生5天后,国务院就出台了“国四条”,要求对全国在运在建核电机组进行安全检查,暂停审批核电项目。
尚未获得开工“路条”的彭泽核电项目也被叫停,核电厂的人员逐渐被分流撤离彭泽。
南方的春天,雨一直下。走在马当镇的街头,清冷得有些凄凉。街上那些为服务核电项目而繁荣起来的商铺、酒店、饭馆、娱乐场所等等,或者门庭冷落,或者闭门停业,尚未来得及完工的“配套设施”则成为了“烂尾楼”。
曾经踌躇满志要建成一个拥有5万人口新城镇的马当镇,其短暂的繁华就这样戛然而止。
而在一年以前,这个财政收入仅5亿的小县城,正憧憬着核电站建成后的日子:每年数十亿元的税收以及千亿核电产业所带动的经济腾飞。
作为江西省鄱阳湖生态经济区建设的核心工程,彭泽核电站也担负着为这个一次能源匮乏的省份解决电力紧张的责任。目前,江西省近70%的电煤仍靠省外调入,平均输送距离近1000公里,90%以上靠铁路运输。
如今,面对所有关于彭泽核电站的质疑与争论,江西官方选择“集体沉默”。江西方面一位要求匿名的官员向《中国经济周刊》这样表示:“这是一个国家战略项目,项目最后的命运只能由中央定夺,不是江西省所能决定的。我们的态度是不争论。”
据全国政协经济委员会副主任、国家能源局原局长张国宝介绍,在他卸任之前,曾专门去找李克强副总理汇报过一次,那时候福岛核事故还没发生,他很迫切地希望能够把这几个内陆项目批了。但李克强副总理表示,希望他们做个《核电安全规划》。
近一年时间,彭泽核电站一直在等《核电安全规划》出台。但就在该规划即将上报国务院之际,来自望江的“核电恐惧”使得彭泽核电站的命运充满变数。
那位核电领域的权威专家认为:以目前的情况看,彭泽核电项目估计在2015年前都复不了工。
“有人说,这是利益之争,将来可以考虑核电站发挥效益以后利益共享,我只想问一句话,是命重要还是钱重要?”汪进舟说,他坚决否定这个观点。
“但若真建成,即使不发生核泄漏,对望江县确实也是一个致命的打击。”洪增智说,在距离彭泽核电站厂址不过10公里的地方即是望江县经济技术开发区,“这个核电站像是一个无形的‘炸弹’,开发园区里,那些投资的人可能会因此搬离,没有投资的人也不会再来。这岂不是变成‘无人区’?”
根据《核动力厂环境辐射防护规定》:5公里范围的限制区内不能做任何建设。“桥港经济开发区怎么办?桥港经济开发区跟彭泽核电站就是你死我活的抗争,两者不可能共存啊。”方光文告诉《中国经济周刊》,除望江县经济开发区外,望江还有一个正在规划建设的桥港经济开发区,距离核电站不到4公里的地方,2010年获批,预计2015年建成。
无论诉求的初衷是否有利益之争,但彭泽核电站除带来安全的隐患之外,给望江县的经济带来的负面影响也显而易见。这的确是个现实问题。
“安徽省的领导和江西省的领导应该站在国家政治利益的高度,见面一起解决这个问题。”上述核电专家建议,“江西方面总得考虑一下安徽的利益和忧虑,解决一些现实问题。你总得让望江人也上上厕所吧?”
方光文说,倘若在媒体的舆论之下,问题仍然得不到解决,他们只能走最后一步:讼道。“以环境影响权益方提起诉讼,主张权利到底。”
《关于请求停止江西彭泽核电厂项目建设的报告》主要内容
一、人口数据失真。彭泽核电厂项目所在地半径10公里范围内涉及望江县华阳镇、杨湾镇、太慈镇等多个乡镇,其中半径3.2公里至10.9公里范围内的华阳镇,常住人口就达17万,流动人口3万。而彭泽核电厂在2006年上报的评估材料,以及2008年修改之后的人口数据,均存在严重失实问题。
二、地震标准不符。核电厂所处的江西九江位于“九江—靖安”断裂带上,地震较为活跃,近十年已发生5次震级在3.2~5.7级的地震。该核电厂却在选址影响报告书中称,厂址附近范围不存在第四季活动断层,属于弱震区。
三、邻近工业集中区。核电厂临近工业集中区,该厂选址阶段的环评报告称15公里半径范围内无大中型企业,这与事实不符。在10公里范围内,望江县经济开发区内大约有 100多家企业,两万工人,已经投资了100多亿。
四、望江县约20万人在长江取饮用水,与核电站正是对面;距离安庆市半径50公里73万人的饮用水,也在核电站的下游。这些情况,在环评中并没有反映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