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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話濮存昕:品質,是思想的光芒

2012年03月23日15:48    來源:《解放日報》     手機看新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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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不是採訪的真正理由。盡管,正逢北京人民藝術劇院成立60周年。
 
距離,不致懈怠探究的動力。畢竟,人藝這家“中國名聲最大的劇院”遠在北京,近在熱愛話劇者的目光裡。
 
甚至,人藝以及人藝所代表的中國話劇,也非報道的最終指向。問題是,話劇,依然還是有品質的文化表達嗎?它還能否過濾現代人生命中的焦躁與功利,能夠折射當下怎樣的生活寓言與城市精神?
 
《解放周末》獨家對話濮存昕,不僅因為他人藝副院長的身份,也不僅因為他是中國話劇界迄今作為主角演出場次最多的經歷,更是因為他對藝術不染功利主義的情懷。
 
■我們今天所有對文化的憂患,實際上就是害怕文化的沒落、真正好的品質的消失
 
解放周末:闊別24年后,北京人藝以成立60周年上海慶典的華麗方式,將再度亮相上海舞台。舞台上“大師、大作、大戲、大演員”的定位,是否可理解為對60年人藝時光的庄重致意?
 
濮存昕:那年,人藝到上海演出時,評論界曾經發問說,北京人藝的旗幟能打多久?我想,現在我們可以說,人藝的老藝術家把他們的精神傳承下來,我們這一代也希望通過我們在舞台上的表演,讓更多的年輕人走進劇場。
 
進劇場,不是看我們,其實是接近話劇,或者說是接近文學。在我的概念裡,人藝還是要堅守文學劇院的品質,要有思想的光芒。
 
解放周末:在審美多元化與市場浪潮的沖擊下,堅守不易吧?
 
濮存昕:再怎麼市場化,再怎麼商業化,我們都應該堅守文學劇院的品質。這是生存方式,是必須。就像金錢是物質交換的等價物,真誠就是人與人心靈交往的等價物。沒有高低貴賤之分,彼此在人格上一定要平等。這是當下特別要強調的,也是我們正面臨的課題。
 
為什麼人們總說,這個時代的藝術出不了大師,出不了精品,我想就差這點——人與人之間真正的互相了解和彼此尊重。在人性的學科上,藝術工作者是最有優勢也是最應該有責任感的。話劇是把文學立體化、形象化,不能離開這點。離開這點,就會娛樂化。當然,娛樂有娛樂的功能,但咱們得干咱們的,堅持人民性、文學性。有生命力的藝術作品,它一定是對社會、對人性的深度思考。就像《魯迅》裡的那句台詞,知識分子是可以從天上看到深淵的。我們今天所有對文化的憂患,實際上就是害怕文化的沒落、真正好的品質的消失。因此,公益精神尤其要體現在像我們這樣的文學劇院上。
 
解放周末:這是否意味著,今天的人藝正在對抗話劇的商業化?
 
濮存昕:不說對抗,應該說我們要避免完全商業化。事實上,人藝也有商業化的,而且人藝商業化的業績也不錯。比如,《窩頭會館》一輪演出下來就有1000多萬元的票房。藝術市場不僅有廣度,也有深度。
 
解放周末:這恰好吻合了一種觀點,有人認為《窩頭會館》是按“大片”制造的話劇。
 
濮存昕:不是大片,是小片。我們小片在哪兒呢?舞台上就一個場景,從頭到尾,演員也才不到10個。
 
解放周末:但是,有被觀眾稱為“五星上將”的明星演員們。
 
濮存昕:所謂的大腕回歸,鳳凰返巢。
 
解放周末:該劇“大腕回歸”的特點如此重彩濃墨,靠什麼力量?
 
濮存昕:還是大家喜歡作品。哎呀,宋丹丹、何冰,他們特推崇這個作品。《窩頭會館》是新中國成立60周年的獻禮劇,沒有直接寫解放軍進北京,而是展現了解放前夕北京城一個叫“窩頭會館”的破落四合院裡底層老百姓命運的變化,其實就是寫一個時代。
 
解放周末:不由地,令人聯想起人藝的經典劇 《茶館》。
 
濮存昕:是。《茶館》就是這樣,從一個茶館裡的三教九流,寫到一種民心所向,寫到一個時代的結束。我相信,做人要直,做文藝要曲。真正的好作品都是這樣的,這應該是藝術創作的規律。
 
■做一個負責任的創新者,為時代負責、為觀眾負責、為自己的生命價值負責
 
解放周末:人藝60年,有起伏的輝煌,也有耐人尋味的情懷。首任院長曹禺說:“我和劇院的一些老同志在這個劇院的天地裡,翻滾了40年。我甚至愛那空空的舞台。 ”然而,今天的人似乎很難再有這樣詩意的熱愛了。
 
濮存昕:沒有這樣的況味,但可以說越來越多的人愛舞台了,真的。尤其是現在很多年輕人喜歡話劇。我到歐洲演出,看到他們的劇場裡大多是老年觀眾,我和當地同行說,我們那兒和你們這裡不一樣,我們那兒看話劇年輕的觀眾多。
 
解放周末:年輕觀眾往往更青睞和當下生活共呼吸的舞台表達,而他們覺得人藝似乎更依賴對經典的“繼承”和“反芻”,創新不足。
 
濮存昕:需要創新。但是,五千年中華文化發展到現在,不能隻講創新。我去國家博物館參觀,很有感觸,我和國博的人說,國博展出的所有東西都應該是有根的。他說,小濮,你說得對。同樣,作為國家劇院,我們也要保持這樣一種心志——傳承五千年文化的脈絡。我們到不到這種水平是一回事,但得有這種信仰、這種追求。
 
繼承不是重復,是我們用這個時代的精神和文化態度、這個時代對人性的思考,來對經典作出我們的解讀。堅持傳統也好,勇於創新也好,說到底,所有的作品都離不開人,離不開對人的深刻理解和藝術的表達。
 
解放周末:話劇是人際關系的舞台化,實質上是人在精神領域裡的“對話”。
 
濮存昕:是的。
 
解放周末:另一個現象是,當代話劇界的不少創新往往又成了一種舞台鴻溝,因為觀眾看了以后常常感覺看不懂。
 
濮存昕:這樣的創新,有的是。但沒有關系呀,它們最后沒有成為保留劇目,被大浪淘沙了。我們創新,要有一種心志——創新的這個戲、這種表演,是否有價值、能否被傳統?我們要在繼承傳統的基礎上創新,做一個負責任的創新者,為時代負責、為觀眾負責、為自己的生命價值負責。
 
我們用自己生命的新鮮和直覺來創作,裡面一定有創新。我們這一輩的演員,學《茶館》,學於是之,剛開始學的時候,所有人嗤之以鼻。比前輩差遠了!那我們不演了?我們演了10年了。當今天我們也有一把年紀的時候,還是演出一點味道了。當然,可能贊美我們的人沒有看過老一輩的演出,但是我們和我們同時代的觀眾一起成長,和觀眾成了台上台下的朋友,然后,我們引導著他們接近老舍、接近《茶館》。
 
解放周末:前一輩藝術家演過,你們這一輩正演著,接下來誰來演?
 
濮存昕:以待來者。我想等人藝70周年的時候,這個答案就會出現了。
 
解放周末:現在您對這個答案有預測嗎?
 
濮存昕:我不敢有。
 
解放周末:不敢,是因為對話劇前景心存悲觀?
 
濮存昕:不是。就像我以前說過的,中國戲劇不會后繼無人,要對年輕人有信心,一定要寄望年輕人做自己,表述自己的生命。在中國話劇的歷史上,《茶館》是一個活的標本,有人要看,就會有人演下去。
 
■做演員,就是對生活的表達。我們今天所有的感受,決定著我們今后的表達
 
解放周末:您認可不認可這種觀點:文學史是一種心靈史,話劇史也是?
 
濮存昕:可以這麼理解。在我的心目中,話劇比戲曲比歌劇等藝術樣式,更能夠直接地反映當代人的思維方式。所以,話劇對文化的意義更直接、更簡化。但是,我們又要在舞台上表現出它不直接、不直白,它有意念,有寓意,有弦外之音。
 
解放周末:“戲劇起源於我們對世界的反應,而不是起源於世界本身”,所以話劇人應該以舞台的方式對時代、現實的問題,主動關注,努力求解。
 
濮存昕:做演員,就是對生活的表達。我們今天所有的感受,決定著我們今后的表達。認認真真對待我們生命中的每一個瞬間,隻要你去積累,你就會積少成多,厚積薄發。
 
解放周末:可是,有人說,話劇的黃金時代已經過去了。
 
濮存昕:不是。我認為,現在有人看戲的時間,比以前多了。老前輩們拍戲的量、演出的量,沒有我們多。當然,我們還是要往更精致的方向努力。
 
解放周末:但不可否認,在一個影視劇霸權的時代,越來越多的話劇人投身影視劇而去,滿是“牆內開花牆外香”的慨嘆。
 
濮存昕: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這就是我們今天的現實。但是,你不能老關著門,不讓人出去呀。我相信,家弄好了,孩子老想回來。我們劇院裡我父親主持的教學班子裡出了幾撥演員,這些演員再怎麼成了影視界大腕,都說自己是人藝的演員。他們和人藝有血緣、DNA的關系。
 
而且,人和人,眼對眼,話對話,話劇永遠是屏幕無法替代的傳播方式。因為,人必須要和人接觸。
 
解放周末:那是生命與生命的相逢。
 
濮存昕:傳媒學有一個核心概念,是任何人都在追求——“與我有關”。我作為一個演員,我希望能夠影響觀眾,掏錢買票看我演出。憑什麼?憑什麼大家要把時間放在你的身上?你要讓他們覺得你和他們之間是有關系的,你能夠滿足他們的期待,承受他們對你的信任。
 
換個角度來說,戲的終極點其實是觀眾。因為,我們在表演中留出了很多空間,讓觀眾參與進來,彼此呼應。
 
解放周末:身在人藝這個話劇的“廟堂”,您的目光有否觸及國內民間話劇的生存狀態?
 
濮存昕:北京有大學生戲劇節,已經5屆了,我是北京劇協主席,我一定支持這個事,然后想辦法資助他們在節之后能夠有演出,可以繼續走下去。業余話劇,或者民間制作,在中國話劇中是非常重要的一部分,需要人們予以重視。
 
■朱旭老師一句話道破表演天機:演戲,別演戲,演人﹔說詞,別說詞,說意思
 
解放周末:看到您在《建筑大師》裡的表演,有劇評家說,“濮存昕是一個會用脊梁演戲的演員。”您喜歡這個說法嗎?
 
濮存昕:那種狀態是整個的戲劇情節營造的,讓我不用演戲,好風憑借力,四兩撥千斤,這就對了。我喜歡人們對我的一種評說,“是演員中有形而上思維方式的人”。我喜歡讀詩,看戲劇,看舞蹈,畫畫,練書法,我在與藝術大家們的交往中滋養了我去怎麼演話劇。所有的藝術都是相通的。每演一個話劇,我自己的造型都是我自己畫出來的,自己設計的。要不要胡子?頭套是什麼樣的?學不同的東西,能幫助我演戲劇。
 
解放周末:據說,您是迄今為止中國戲劇界主角中演出場次最多的人。在這個過程中,您遇到過極具挑戰性的角色嗎?
 
濮存昕:有。我台上緊張得腿肚子轉筋的時候都有。那是演《鳥人》裡的心理學家,這個角色之前林連昆老師演得多好,梁冠華演得多好,我不知道怎麼演。我還真的跑到心理門診去體驗生活,感覺全不對。首演那天,記者來採訪,說你今天緊張嗎?我說緊張,我體驗到從來沒有體會過的腿肚子轉筋。記者甩出一句話,我看也是,昨天彩排的時候我看到你不自信了。但是,后來經過不斷演出,我知道我會演這個角色了,我懂得他了。
 
解放周末:在您心目中,人藝老一輩藝術家們的成就是難以逾越的高度。在往那個高度奔的路上,他們給了您怎樣的藝術滋養?
 
濮存昕:朱旭老師一句話道破表演天機:演戲,別演戲,演人﹔說詞,別說詞,說意思。他們那一輩子的經驗,隨口講來就是。表演空間就像一扇扇的門,你老在尋,在推,前面還有更美的門等你打開。你進得越深,越能進到那個自由王國。
 
在看老一輩藝術家演戲的過程中,我看到他們表演細節的渾然天成,印象深刻。於是之老師演了一輩子《茶館》,最后1992年告別演出了,我是跑群眾的。有人說於是之改戲了。本來,到最后他演的王掌櫃在台上嚼了口花生米,往回,戲就結束了。但,嚼著嚼著,手停在那裡,臉就背過去了。他知道自己從此告別舞台,他的人生瞬間和角色的人生瞬間,那麼完美地定格了一個藝術瞬間,在虛實之間你分不清哪個是他的主語。他手停在這裡,觀眾的目光是聚焦在這呢,還是聚焦在他的后腦勺,從他的后腦勺往下是什麼景呢,是老裕泰茶館的匾,是搖搖欲墜的房屋。這個時代怎麼不快點過去呢……
 
解放周末:這個緘默的細節,道出千言萬語。
 
濮存昕:英若誠老師演電影《馬可波羅》,最后的場景,劇本就一句:忽必烈騎馬遠去。他演的時候,走到馬邊上,翻身上馬的剎那,腳踩空了,一個踉蹌,伏在馬鞍上,他的眼睛看看部下看到這個動作沒,然后,騎馬走了。導演在那裡一個勁叫好,英若誠老師用細節把忽必烈的英雄暮年,演出來了。
 
解放周末:您從大師的表演中獲得啟示,從您自己所塑造的角色中又得到什麼?
 
濮存昕:演員自己的資歷啊,如果你演過了不起的人物,演過經典的作品,這是你的資歷。中國的文學大師曹禺先生、老舍先生等,他們的作品我都演過,這是我引以為榮的地方。我也演過契訶夫的《海鷗》,莎士比亞的《哈姆雷特》,我覺得從中我都得到了一種滋養。可以說,我塑造了角色,我也感恩於角色給我的“教育”。
 
■我們對藝術要有謙卑之心,敬畏之心,就像敬天敬地
 
解放周末:您在擔任預防“艾滋病宣傳員”時說過,“我想我從小就有一種使命感。 ”那麼,您對話劇有使命感嗎?
 
濮存昕:說實話,就是我從小的愛好和社會對你的需求,弄到一塊去了。我還是從自我出發,因為我好這個。正如我更喜歡以演員的身份為人藝做事。
 
解放周末:所以,演戲是第一位的?
 
濮存昕:是啊。因為社會最需要我這個,而且越演越放鬆,沒有功利心。個人的利益、集體的利益與事業的利益是一致的,這是我的幸福。今天,有太多的人,不是這樣的。他們可能是為糊口做事情。我不是為糊口做事情,但我的錢都夠花了,我真的做得挺好。我什麼都不缺,我主要缺時間。沒時間了,我明年60歲了。
 
解放周末:時間用來干嗎?
 
濮存昕:演戲呀。人書俱老,我和年輕人拼體力拼不過了,但我在舞台上的那種力量不比他們差。 1993年演《李白》的時候,舞台情緒從頭到尾地氣貫長虹,全都是慷慨激昂,沒有生活常態。現在再演《李白》,沒有當年那麼大勁兒了。不能拼勁兒的時候,就會促使你往心裡走,往自在走,往舒服走。發現,原來不用使那麼大勁兒也能演,不用那麼大力氣說話,台詞照樣聽得清,你在台上很自在,觀眾也很舒服。演戲有太多方式,原先我隻有一兩種,現在有N種方式了。
 
解放周末:好像有點總結的意味了。
 
濮存昕:是啊,我快收山了。但我還有我自己的願望,想演小劇場,今年得演一下。
 
解放周末:嘗試小劇場的願望,讓人感覺您對舞台的可能性充滿熱愛,試圖尋找突破。
 
濮存昕:我不講突破。因為每一次都會突破。為什麼,因為你用演員的直覺和能力在舞台上,不止是演戲,是生活。我在舞台上的生活,比我現實的生活要精彩。
 
解放周末:您能分開舞台生活與現實生活嗎?
 
濮存昕:當然能分。幕謝了,燈關了,我就不帶演了。
 
是,您也說過,謝幕時有一種滿足的感傷。
 
濮存昕:我想,那是因為對舞台的敬畏。我們對藝術要有謙卑之心,敬畏之心,就像敬天敬地。
 
記者黃 瑋
 
(責任編輯:李志偉、知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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